淮漣處於極度震驚之中，被他拉著跪倒在地都沒有察覺，目光從臺上那個氣度非凡的白袍男子流連到身旁這個一身黑色墨發垂肩的男人身上，“你……你們……”半天都不能吐出完整的一句話來。

“你可以摸摸我的臉。”身旁的他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

“什麽……”她卻戰戰兢兢地往旁邊縮了一下。他幹脆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臉頰，發出低低的笑來，“還怕嗎？”

看著近在咫尺的臉龐，淮漣漸漸平穩下心，指尖是他熨貼的溫度，她試探地問他：“柳三水？”

他點點頭，說道：“這裏是蓮境，接下來你都跟著我，不要亂跑也不要亂動任何東西，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驚叫，等出去之後我再跟你解釋。”

說完了，面前嚇過頭的女孩還怔怔地看著他，他低下頭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還殘留著他手指流出的血跡，他手用力，把血跡擦去，擦得她手心紅彤彤的。“不要再試探我了，不然下次我可不能保證你又會遇到什麽。”

淮漣這才動了動眼眸，看著喋喋不休的他，幾乎有一種撲上去哭泣的沖動。在他出現之前，她只有一個人孤軍奮戰，還遇到跟他一模一樣的人，不知真假。她跌跌撞撞闖到這個古怪的地方，更可怕的是——

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正在神壇上接受所有人的膜拜！

淮漣縮回自己的手，忽然問道：“柳三水，你有孿生兄弟嗎？”

他瞇了瞇眼睛，擡起頭看著壇上那個白袍青年，“我知道你此刻心裏一定充滿了疑問。我現在只能告訴你，上面站著的那個人是一千年前的人，他已經死去，此刻我們看到的只是有人特意布下的殘境。”

“你們長得一模一樣，之間肯定有什麽關聯！”淮漣轉了轉眼眸，語氣驚嘆起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他的轉世！”

他低下頭默了一會兒，然後神色嚴肅地說道：“對於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說話間，四周又傳來一陣人群的呼聲。他們隨著人群從地上站起來，朝神壇望去。淮漣沒有時間去質疑他的話，只能先想著從這個古怪的地方逃出去再說。

而柳三水似乎感受她內心殘存的驚懼，在人群裏緊緊抓著她的手，生怕又走散了。

神壇上那個尊貴的白袍青年垂著手，目光深長，看著底下開始隱隱不安的人群，一字一頓地宣布：“我的仇恨只能用你們的鮮血來彌補，從此刻開始，我不再是你們的王，你們也不再是我的子民，這片大地，將會被永無止盡的大雪覆蓋，成為荒蕪的廢墟。”

話音剛落，黑色鐵甲的軍隊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整片人群被包圍，像被狼群圍困的羊羔，鐵蹄下無處可逃。

“等等！請再等等！”所有的人都在懇求，舉起雙手，做出絕不會反抗的姿態。

白袍青年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下了執行的命令。

神壇之上，青鼎烈焰，一只燃燒著火苗的手臂緩緩地擡起，抓住青鼎邊緣，火焰裏面的人似乎就要坐起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被青鼎吸引，他們在等待，等待祭祀的犧牲品浴火重生，最後煉成這片大地的守護物。

而白袍青年將自己沈痛的目光落在青鼎烈焰裏，時間每過一分，他心裏的仇恨便增添一層，最後越積越多，濃郁的黑色籠罩四周，如臨地獄酷刑。

軍隊的鐵蹄在逼近，泛著冷光的矛頭對準人群，人們卻緊張地盯著那只大鼎，對近在咫尺的致命威脅渾然不覺。快點，再快點！所有人的命運都押在這上面了，生死，不過在一剎那間。

感受到四周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淮漣的手緊緊握著，另外一只手卻被他冰冷的手握著，她甚至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四周充滿張力的壓迫感就會缺失一塊空白，排山倒海而來。

火焰裏正在灼燒的是什麽？

那只燃燒的手臂抓住了青鼎邊緣，火焰裏映照出一個人形。她垂散的青絲糾纏著火焰，華麗的衣裳上跳躍著火苗，腰間的配飾無風自動，劃出一道火焰弧痕。她整個人都在大火的糾纏裏，隨身都是火焰，露出的肌膚已經漸漸焦爛，她看上去卻依舊自然高貴，沒有絲毫痛苦，絕麗的臉龐在火焰裏明明滅滅，一個剎那可以看到皮膚底下露出森森的白骨，再仔細去看，那張完美的臉龐依舊無懈可擊。

是深姬長公主。

她從青鼎裏站起來了。所有的人倒吸一口冷氣，事情沒有按照他們所想的發展。

“竟然燒不死她，她……她是怪物！不是守護我們的神物！”

“可惡啊，我們別騙了，我們所有人都被騙了！”

“啊……”

最後一聲是痛苦至極的淒厲慘叫。冷酷無情的軍隊已經毫不猶豫地碾壓上來，開始執行他們的王所下的命令——

格殺勿論！

深姬從青鼎裏爬出來，帶著滿身大火，面目慘絕地看向對面的白袍青年。

他立在原地，大腦似乎被人狠狠地擊打著，眼冒金星，前面只有一大團一大團濃郁的黑色，黑不見底，很快，黑色裏滋滋冒出一大片妖艷的紅來，這是深春開滿山坡的啼血杜鵑，是生死河畔花開不見葉的曼珠沙華，是十八層地獄裏沒有盡頭的烈焰大火，更是體無完膚之下流淌的女子血……

她朝他走過去，每走一步，血流成河，哀鴻遍野。

整片大地變成了屠宰場。

“把他們都殺光吧。”他說。

即使下了這樣的命令，對面陷入火焰裏的女子依舊在一步一步的靠近裏逐漸灰飛煙滅了。他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灰燼隨風飄散，看著滿地鮮血彌漫，看著她轟然倒下，繼而消散地一無所有。

“她……她的魂魄去了哪裏？”淮漣只感覺自己渾身冰冷，看著臺上那個身影蕭索的男子，他正半跪在地，努力地捧起那一堆灰燼。大部分的灰燼已經被風吹走，一些落在血跡上，變得潮濕黏重。他蒼白的手指骨節分明，抓著黏重的灰燼，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深姬不是得道的佛，焚燒之後沒有留下舍利子之類的寶物。淮漣卻從那濃烈的火焰裏看到了一朵妖艷的紅蓮，一種難言的恐懼油然而生。

四周充斥著人們的慘叫聲，淮漣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從人群裏逃出去，她轉身，對上的卻是冰冷的長矛……

鋒利的長矛刺穿她的身體，淮漣尚未體會到疼痛，目光卻對上了神壇上那個白袍青年。他手裏攥著灰燼，目光茫然沈痛地望過來，她心裏忽然大慟，絕望侵入四肢百骸，有一瞬間想要撫摸他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

“嗤”地一聲，淮漣驀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重新回到沈氏的墳墓裏了。她遲鈍地看著自己按在地上的手，下面一只螢火蟲被壓扁了。

淮漣從方才的幻境裏穩住心神，那個年輕的王竟然為了一個亡國公主屠殺自己的子民，甚至給這片大地下了詛咒，冰封萬裏，大雪不止。只是這個世上哪裏有這種地方呢，看來他的詛咒失敗了。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跑出墓穴去找柳三水。

黑夜已經過去，外面彌漫著薄薄的霧氣，東方羽毛般的雲層裏透出一抹驚心動魄的光亮，淮漣站在大地之上，看著遠方風雲湧動，飛鳥掠影，忽然想起世上確實有那麽一個地方……

那裏是流族的法術濫觴之地，位於雪山之巔。白衣師傅曾經說過，流族所有絕頂高手都在雪山之巔接受歷練。只有通過考驗的人才有資格下山進入流族王室的宮廷，進入神聖的白塔，去掌控天下蒼生的命運。

而雪山之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著大雪，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幾乎沒有活著的痕跡，流族最神秘的高手久冰君主常年守護在那裏，不知道在等待什麽……

這就是淮漣對那個地方所了解的全部了。她停住腳步，心中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滄海桑田，等的人早已不是原先那個人，物非人非，豈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樣悵惘的感慨可以比擬。她轉過頭看著光線昏暗的墓穴古道，感覺經歷了這麽離奇古怪的一夜，她的心境變了許多。

墓穴裏的傀儡少女和冰棺女屍已經不見了，淮漣生怕她們跑出去被人看到會出大亂，連忙從四周尋覓她們的痕跡。一邊找一邊暗罵柳三水又獨自走掉把自己拋在後面。

她走入樹林裏，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林照在她的發間，斑斑駁駁。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顯得樹林越發清幽寂靜。樹林上方卻疾躍過兩道身影，發出淩厲的風聲。

淮漣察覺到動靜，擡起頭，透過疏密的樹枝，看到熟悉的黑袍衣擺一閃而過。

她心裏一喜，腳尖一躍，踩著樹幹掠過樹枝枝椏，躍到了樹林之上，朝著黑袍的主人追去。

一只搖擺著翅膀的白色紙蝶翩翩而降，落在了淮漣的指尖。她躲避不及，只能捏住紙蝶，冰冷的鋒刃冷芒突來，一縷鮮血從她指尖沁出，緩緩地浸濕了蝴蝶的翅膀。

淮漣一邊甩去紙蝶，一邊踩著樹梢往前方追去。眼睛時刻註意著周遭的動靜，走出這片樹林之後，入目的是一片碧油油的田野。田埂上正徘徊著那群白衣傀儡少女。

而為首的就是那具衣裳華麗的女屍。

淮漣捏著被鮮血沾染成紅色的紙蝶，眼睜睜看著柳三水急奔向那具女屍，她乍然看到深姬長公主的臉龐，如此真實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盡管知道這是一具毫無生命力的古屍，一顆心依舊飄忽不安起來。

指尖突然傳來劇痛，淮漣低下頭，那只白蝶還死死地咬著她的手指頭，而她面前多了一雙潔白的鞋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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